随着中国综合经济实力的崛起，中国与发达国家之间的贸易争端日益频繁。美国等发达国家不断提出新的制裁和贸易限制计划。在不公平贸易条件的影响下，中国产品能否将额外成本转移给目标市场的消费者，关键取决于竞争国家和地区能否生产出类似的商品替代中国产品，如果不能低成本完成替代，中国商品仍有机会站稳市场。如果竞争国家能低成本生产出合格的替代品，则中国同类产品将永久性失去丢失的市场，即便将来制裁取消，也很难夺回市场。越南作为在低端市场上竞争的一个典型经济体，值得初步的研究。此外，有港股上市公司，通过在越南的成功投资，实现了业务的强劲增长，做到了千亿市值，也促使我们重视“走出去”的投资机会。
二零零六年，本人曾经造访过越南胡志明市，当时是参加摩根大通资产管理公司组织的越南调研。类似越南、印度这种前殖民地国家，在获取国际资本关注度好感度上，总是具有相当的优势。本次2018年的调研，时隔十二年，正好做个比对。几天调研的内容包括：河内房地产市场、越南证券市场、胡志明市新加坡工业园区、美的越南工厂、鲁泰越南工厂、百隆东方越南公司、中国银行胡志明市分行等，晚上抽空参观了胡志明市最繁华的总理府前广场。详细内容不一一赘述。调研得出了几个感想与大家分享一下：
第一个感想：
越南劳动力低薪酬的优势并不明显而且正在快速消失。
通常大家认为越南的竞争力来自于低廉而充沛的劳动力。这不能算说错，但很容易误导。根据样本企业的调研，我们有四点印象：
1、越南工资上升很快。大约在10年以前，生产线工人的人均工资折算人民币在每月1000元。越南实行有效的最低工资制度，政府每年上调最低工资，有的年份上调百分之十几，多年累积下来，现在工资水平在2000元人民币水平，加上养老保险，企业发出的工资大约在折算人民币2300元每月每人。人工成本已经翻倍。由于越南员工的工作效率相当于国内员工的70%，有的甚至只有60%；因此等效实际工资3285元每月。与国内工厂的4000元工资差距相去并不远，但国内工资如果加上五险一金，比越南还是高出很多。
2、越南企业有比较温和的工会、不许可计件工资，因此企业不能过分压榨当地工人的。2014年中越关系摩擦，发生反华骚乱，但损失最惨重的反倒是台湾工厂，就是因为台资企业的工人各方面待遇不如大陆过去投资的企业。因此，越南员工的产出达到国内的80%也有可能，但非常困难。
3、越南的理工教育不发达，素质良好的工程师比较缺乏。理工教育是工业化的产物，没有工厂，就没有工程师的就业岗位，也就没有理工教育的市场。越南的教育与民国时期的中国一样偏重文科，当地工厂表示本地工程技术人才还在逐步培养中。本地员工的进取心在东南亚处于领先水平，逐渐习惯了加班，有的还自己上夜校。
4、越南的劳动力储备没有想象中丰富。中国工厂反映，招工形势“现在马马虎虎过得去，未来不乐观”。这与第一点是互相佐证的。越南劳动力的机动性很差，无法支撑巨型企业的运作。当地工厂的工人都来自附近30公里半径的农村。工人不愿意住宿舍，足够2000人住的宿舍只有200人使用，下班后一定要骑摩托车回家。超过30公里以外，有当地人组织大巴将50公里范围内的工人运送到工厂，当天接回居住地。这个缺点非常重要而且被严重忽视了。
大型组织，无论是企业、军队，还是公务员队伍，都希望成员具备灵活部署的能力，这可以极大节约人力。如果不能灵活机动劳动力，组织需要的人手将成倍增加，培训成本也将成倍增加，熟练程度反倒严重下降。为了共享供电、燃气、水和环保设施，并且最大限度降低上下游物流成本，现代企业一般都部署在工业园区内。如果一个工业园区只能吸收附近50公里的劳动力，它的规模势必受到严重限制，最低限度的缺点，就是无法支撑类似富士康这样的巨型劳动力密集型企业。
事实也如此，富士康宁愿去美国设立工厂，也不考虑转移到越南。看了海外，才知道在中国习以为常的迁徙文化是宝贵财富。为了参加有组织劳动，而迁徙上千公里甚至几千公里，到遥远陌生的地方临时居住，对中国人而言，这种宝贵的特性开始于公元前221年的秦帝国时代，然后不间断地延续了两千多年。这种文化，对于劳动力资源的高效率开发使用具有重要意义。并且我高度怀疑，在语言和文化碎片化的印度和国土碎片分隔的印尼，劳动力的机动性也远远不如中国。在中印边境，不足五万有良好机动能力的解放军对峙着36万机动力匮乏的印度军队，一比七！在工业界，具有一亿人口的越南，只能与各自仅2500万人口左右的甘肃省或者吉林省比拼GDP。
总而言之，越南的所谓劳动力优势，也就那么回事，有一点点优势，但不绝对。事实上，中国企业在越南投资的，并不都是劳动力密集型企业，相反，来投资的外资越来越集中在重资本领域。2003年美的集团去开设越南公司，投资3900万美元，员工大约2000人，每个员工的投资金额是19500美元，后续十年，分期小手笔追加投资，累计到1.2亿美元投资，员工人数几乎没有增加，累积到6万美元投资对应每个员工。鲁泰越南公司，投资3.1亿美元，本地员工2130人，派遣中国员工200人，每个员工对应的投资是13.3万美元。百隆东方投资7亿美元，员工6000人，每个员工对应的投资额是11.7万美元。2015年以后来越南投资的中国企业，采购安装的设备，使用的技术，都是集中了在国内发展几十年的积累，普遍比国内的更先进，自动化程度更高。有的厂告诉我们，在国内的设备，两个人看一台机器，越南的厂，一个人看六台机器。韩国企业手笔更大，三星在越南投资已经超过120亿美元，单一项目动辄超过20亿美元规模，显然不是普通的电子组装厂。事实胜于雄辩，事实更胜过瞎拍脑袋。企业家虽然重视控制薪酬，但并不看重低薪酬。尽管薪酬已经上升到接近国内的水平，仍然追加扩大对越南的投资，又是为了什么呢？
第二个感想
越南真正的优势在于营商环境真的好
1、税率就是竞争力。越南政府给予投资3亿美元以上的企业，从盈利年份或者开办第四年起，4年免缴所得税，之后9年所得税率=5%，之后2年10%！在这样巨大的优惠力度之上，只要是出口企业，就免缴增值税；基本上，在越南办大企业，头十五年纳税略胜于无！即便是投资较小的企业，两免四减半也是常规待遇。其实即便正常纳税，越南的税率也不高，中国企业最怕的增值税，在这里分好几档，最高也才10%，并且经常根据各种理由减免。所得税率最高20%，不过看起来大家都没怎么交过这么高的税。
2、关税方面，东盟国家免关税、日本免关税、欧盟免关税正在谈判中。越南产货物在东盟日本通行无阻。出口企业深受其利。
3、靠近市场，整个东南亚市场通行无阻。
4、进出口限制几乎没有。中国纺织企业进口棉花，需要配额，没有配额得采购国内高价棉花，长期比国际市场棉花成本高1000-2000元。越南无此限制，随便进口。原料进口关税很低。各种配额、额外贸易条件比较少见。
5、电力价格，在越南，工业区内供电基本有保障，工业电力价格折算人民币0.44-0.45元每千瓦时，仅仅为国内的60%；
6、官员收了钱就办事。越南官员也有腐败，但是金额较小、“收费标准”相对明确。但环保标准高于中国，且执行很到位。明码标价、收钱办事，企业觉得沟通成本较低。
综合以上优势，来越投资企业效益普遍比较好。类似申洲国际这样积极投资越南的公司，盈利取得长足进步，充分享受了当地的营商环境。
第三个感想
基础设施建设缓慢
胡志明市作为越南的上海，道路狭窄拥挤。全市没有地铁，机场也比较小。甚至连工地，都不多见。城市建设水平显著低于1998年的广州。
但凡发展中国家，基础设施都比较差。西方人总是认为这个问题很好解决。其实不然。越南实行小政府低税率，政府没钱，这是第一层原因。更深层原因，越南居民储蓄率低，资本不够。
储蓄率低，又要发展，无非借债和多发货币两条路。中国以广义货币m2增速快闻名遐迩，越南比中国发货币更快，多的年份m2增长近30%，最近几年也都在15%以上。因此越南盾也走上了持续贬值的道路，1998年一个美元官价值12000越南盾，2018年的汇率是22795盾，考虑到美元价值本身贬值了很多，越南盾币值确实不够坚挺。
货币超发，通胀压力也比较容易升高，最近20年的中轴线大约在5%，有好几年超过20%；对内对外的贬值告诉老百姓一个道理——不要存本地钱，赶紧花掉或者换成硬通货。
结果是储蓄低，资本不够。这种完美的恶性循环遍布所有发展中国家。基础设施落后是表面症状，人民和政府是否成熟才是关键。只有一个国家的政府真正长期坚持财政纪律和货币纪律，同时人民勤俭节约目标长远，才能慢慢走出困境。外资的涌入可以缓解资本在工商业的不足，但无法缓解基础设施建设的资本不足，因为外资一般不会进入这个领域。对于越南来说，万幸的是，这个国家地形狭长靠海，从“内地”到港口运输距离不远，基础设施对经济发展的制约不明显。
由于具有优越的营商环境，大力在越南投资的中国企业很可能取得良好效益；并且国内低端制造业，已经无法与越南竞争。是我们此次调研的主要结论。
在“从容投资”看来，中国产业在高端的进步趋势仍然强劲，但丝毫不能松懈，因为退路已断，低端全线失守只是时间问题。国内的营商环境应当至少保证不低于韩国水平，在全球范围内，当前产业竞争处于同一层次的基本是韩国。韩国日本都积极投资与越南，某种程度上组成了高中低搭配的竞争体系，全面挑战中国的制造业大国地位。中国不能轻视这种挑战。
